阅读下面的文字,完成下题。 最后的阳光 尹全生 在我们这一代乡下人心目中,武当山是万能万应的神灵的所在。 我们一行数人,为了到这座道教名山览胜,驱车五百里到了武当山主峰下的南岩。这时,在熔岩般云霞中的落日,正把血色的红光从群山穷尽处仰射过来,那主峰披着夕阳,于万峰之上孤峭突起。 我们此游的目的,就是主峰之上的“金顶”。必须早早安歇,为第二天攀登珠峰积蓄力量。 到旅店门前,一个七十上下、头发灰白如枯草的瞎老婆儿,拄杖向我问路:“好心人哪,指点指点拜真神的路吧!” 看到她,我心里止不住一阵惊愕: 她曾经是我治疗过的病人,我曾断定她最多只能活半年!而这已是年前的事了!当时有人把她背进医院,说她是讨饭的,被拖拉机撞伤了;还说她有个独生子,因她年轻时曾被卖进烟花巷,名声不好,儿子大学毕业、外地结婚后就由她独自过了。给她透视拍片时,我意外地发现她股骨患骨癌,已到了晚期。可是没人为这个孤老婆儿出治疗费,也不可能治好,处理了外伤我就打发她出院了…… 难道世上真有治疗骨癌的奇术?职业的好奇心使我站定盘问她:“你的腿还疼吗?” 她一脸的汗泥,脖子一伸一缩只是喘:“没啥,没啥,整走半个月了,铁腿也会疼。”若不是眼见她一身灰尘、磨破了的鞋子,我绝不相信她是走来的! “你的病是怎样治的?” “扎针。开始扎针时我就说我扎不好。我这双眼是熬瞎的。打我儿子上学起,我就夜夜纺棉花给我儿子挣学费。再说家里没闹钟,我儿子上早学时间拿不准,夜里纺棉花好记时辰……” 第二天凌晨四点,我们向溶在黑暗里的主峰攀爬。到晨光熹微时,我已是腰痛腿酸、只有喘的力气了。体壮如牛的同伴们见我体力不支,撇下我先走了。 上金顶的路多是绕崖石阶,千回路转,一层层直排到鱼腹白的天上,我料定自己是上不去了,选路旁平坦处躺了下来。而这么一躺,就觉得浑身的骨头立时像散了架,体内残存的一点力气顷刻也一丝不剩了。人也真怪,好像全靠一口气撑着似的,那一口气一旦散了,人也就垮了。 正歇息时有架滑竿过来,山民想赚我的钱,好说歹说把我劝上了滑杆。 半壁日出,崖挂金霞。颤悠悠的滑竿上,我突然又见到了那个瞎老婆儿:她正一阶一跪地向上攀爬,那每一跪下去,石阶上就是一个血痕。擦身过去时,我忍不住说:“这样会把腿跪坏的。” 她并不抬头,急匆匆只是跪:“见真神要心诚哩!”到达金顶,恍然置身于仙境,天风浩荡,钟鼓皇皇。真武大帝金身雄踞于金顶之上,正襟危坐,慧眼遥观,体态威严,并无“慈航普渡”的善意。 游览完毕,我在金顶上等瞎老婆儿,好向她打听治骨癌的方法。太阳西斜时她跪了上来,扬起汗水纵横、干瘦、多皱如岩的脸听了一阵,就循着善男信女们的祷告声,径直爬向真武大帝脚下。先磕了一连串的响头,之后解下背上的包袱,取出香火点上,再取出烧鸡、酒等诸多供品,摆了一片,边摆边念念叨叨地说着什么,再后来就额触地静静地跪着,像在诚惶诚恐地接受真武大帝神圣而庄严的训诫。 我站在旁边整整抽完了两支烟:这瞎老婆儿向神灵祈求什么呢? 又是一连串的响头,她的祈祷像是完了,跪着朝我身边爬过来,手在地上急急摸着。当她摸到一块碗口大的石头时,突然触电一般把手缩回,而后整个身子扑过去,把石头搂在怀里。那块石头被她小心翼翼地打进了包袱。 ——这是干什么呀?我伏下身去问。 “这是贵子!我求到贵子了!把它放到我儿床上,我就会有孙子了……”她像是自言自语,一脸甜蜜的笑容,痴迷而又慈祥。 我差点没笑出声来。 她手撑着地企图站起来,却一头栽倒了。我扶起她,见她裤子早已磨烂,膝盖血肉模糊。归途是向她寻根问底的难得机会,我便约她一同下山,一同坐汽车回家,钱都由我出。她说我是菩萨心肠的好人,作了揖,掏出干粮给我吃。那是用红薯面做的饼子。 我喊来两架滑竿,一人一架下山,下到南岩,又是残阳如血了。 我走下滑竿不久,她坐的滑竿也到了;滑竿落地她仍坐着没动,双臂紧抱着她的包袱。喊她不应,我伸手去牵她,才发现她已经死了!脉脉余晖里,那张皱纹密布的老脸上,分明洋溢着初产后的母亲才有的神情,满足而痴迷,甜蜜而慈祥。 |